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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外祖母朱世英

上虞区公安分局 张立民

 

我的姑外祖母(江南的习惯也叫外婆),于2020年4月22日上午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于浙江省中医院,享年84岁,4月25日在亲属们的陪伴下安葬于钱江陵园。

她是我们村,蔡林村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位大学生。1962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在中科院化工研究所工作,是高分子合成工业高级工程师,曾参与国防部导弹表层研制工作,后在浙江省化工研究院退休。

    由于在“四一二”事件后,姑外祖母的父亲,我的太外公营救过一个人,所以这个人在北京的家里,数次邀请在校读书的姑外祖母去他家做客、吃饭,算是以这种方式报答太外公的义举。

    这个人叫陈养山,周恩来、陈云情报线上的得力干将,上虞前江人。时任司法部副部长,后来任宁夏回族自治区副主席和最高检副检察长。

    陈养山在大革命失败后,被国民党全国通缉,通缉人像张贴到了崧厦街头。他在我们蔡林村仲家沥隐居时,被一个剃头挑子认出,连夜叫我太外公撑船,把他带到驿亭五夫上岸撤走。

    姑外祖母出生于抗战那年,她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父亲是长工,母亲一直做别人家的佣人。这样的大家庭里,那样的时代中,日子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随着初期抗战的节节败退,日本军占领了崧厦镇。一天,一支日军小部队由崧厦镇来到蔡林仲家沥,见到家门口坐着的太外公,强迫要他挑上一担重物一起前行。当时,我太外公正患伤寒,等到他挑着重担走到七里地外的和尚桥(三联吕家埠境)时,日本人以为他快死了,便扔下了他。太外公这才挣扎着回来,是伤寒救了太外公一命,要不然,这个有五个孩子家庭的顶梁柱一去不回,这个家的日子是决计过不下去的。如果姑外祖母童年没了父亲,她这个书也是读不成的。

    姑外祖母是太外公四十一岁时所生。所以开始起名叫“四一”,后来读书了,感觉名字不雅,便改成了谐音名“世英”。这个名字改得果然不负众望,姑外祖母不但是我们村的骄傲,也是上虞的骄傲,更是那个时代建设祖国奉献青春大潮中的佼佼者。

    姑外祖母读高中的时候,她的大哥,我的伯外祖父因为疮口化脓得了败血症,早早离开了人世,只留下寡母和两个幼小的女儿,成了今后五户分出去的家庭中最清苦的一家。也许由于当时的情状历历在目吧,在今后的生活里,姑外祖母一直和大嫂一家保持亲密的关系。姑外祖母的性格就是这样:帮弱不依强,在弱势家庭面前,姑外祖母在情感和物资上的关照是无微不至的。五十年代,姑外祖母接连失去了两个亲人,大哥和二嫂,她的二嫂就是我亲外婆,所以,我外公一路的小辈,她也是非常照顾。她曾经在过年兄弟们都聚在一起的时候说起过:“我照顾老大和老二一家是应该的。因为老大家没有了男人,老二家没有了女人,都是可怜的家庭。”

    姑外祖母终于考上了大学,要去北京,可是家里一个角子也没有,太外公一筹莫展,她考虑到家庭的困状,自己也几乎放弃了。这个时候,他二哥鼓励她去读大学,说盘缠费他来想办法。在去北京前的一个多月,我外公起早贪黑,摸了一个月的螺蛳,把螺蛳卖掉的钱凑成路费,自己又挑上行李,把妹妹护送上了火车。

    姑外祖母是我这个家族,父辈以上唯一的知识分子,她是我们家族的荣光,是读书改变命运的范例。我母亲每次拿姑外祖母的成就来激励我,要我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我自己也在这样幻想,将来毕业了也进入中科院社科院什么的做个学者。哪知道我没有读书的天赋,勉强考了个所谓大学,跳了四年交谊舞,磕磕绊绊出来,回到老家稀里糊涂的参加了工作。北京这个向往之地,和我几乎绝缘了,我第一次去北京也在新世纪之后了。所以,在读书的时候,姑外祖母是我的偶像,毕业工作了,她依然是我的偶像。我这条咸鱼,翻了个身,还是咸鱼,没有像姑外祖母那样振翅高飞。那年高考刚结束,姑外祖母当作一件大事,特地请假来乡下帮我填志愿,和我母亲商量到深夜。长辈们对我的殷勤寄托被我挥霍得一败涂地,现在想起来,依然不得心安。

    我懂事起,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当时杭州留下省化工研究院宿舍姑外祖母的家。很狭小的前后通间,走出宿舍楼大门,面对的是一座高大且孤独的山。我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留下的化工研究院老宿舍,就是我的“外面的世界”,每次回乡下,我都要和同伴们吹上一阵子,我是同伴们当中“见过世面的人”。

    当时表舅也还小,只比我大六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口袋里有拿不光的好玩的东西,我很眼馋,姑外祖母不在家里的时候,他向我炫耀,我不敢作声,等到姑外祖母回来了,我就不管了,直接索要表舅的玩具,没有一次不得逞的。有一次,表舅搞了一把弹弓,非常棒,他很舍不得给我玩,被我姑外祖母骂哭了。

    不过马上,他们又搬到了浙大西门、西溪路上的研究院单位分配房,那个房子就“大”了,有三个房间。进去就看到一个冰箱,我还没有把鞋子脱掉,姑外祖母就从冰箱里拿出西瓜,切开,叫我先吃起来。冰箱边上是一张小餐桌,我就坐在那里一块接着一块吃。母亲非常嫌弃我的馋,但是我不管,我知道母亲的性格,在姑外祖母家里她最终是不会“发作”的。姑外祖母还有一个好手艺,就是塑料格子里装满糖水,第二天上午拿出来,都结冰了,变成一块块棒冰,所以,我每天都能吃上几块,有时趁大人们不注意,还要偷几块出来吃。

    研究院的新房子,因为是一楼,朝浙大一面还有一个小天井,姑外祖母从盖北大外婆家拿来葡萄树苗种下,到第二年夏天过来时,葡萄枝干已经爬满了架子。

    现在想想,把一个乡下的顽童,放在城市里,也是够折腾人了的。姑外祖母能够给我这样的慈爱,是因为她完全把我当成她的亲外孙了。家里没人时,她上班去就带上我。在化工研究院里,我蛮好奇地看她指导别人做实验。每逢人问,姑外祖母就回他“这是我外孙,大侄女的儿子。”还有一次,她带我出差,去一个坐车几个小时外的地方,好像是给哪家化工厂指导技术去的。那家化工厂也有一个小男孩,比我大两三岁吧,那个孩子就陪我玩。那个大孩子在我面前很木纳,不敢大声朝我说话,处处让着我,感觉他把我当作城里的孩子了,我很自豪。中饭时,上了一盘鸡肉,我的筷子就专攻那盘鸡肉了,姑外祖母提醒我,叫我其他的菜也吃吃,鸡肉大家分着吃。我才不管,三两下就把那盘鸡肉吃光了,弄得姑外祖母很尴尬。但当时我看到厂长一家很开心,觉得姑外祖母的尴尬好没道理,心里想:“这是别人家的鸡肉,不吃白不吃。”

    碰到姑外祖父休息,那我也会待在家里不出门,由他看着我。姑外祖父是浙大化工系毕业的,也在研究院工作,也是位科学家。在我看来,他更像一个文人。他平时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声音也很轻,性格刚好和姑外祖母相反,一个爱动爱热闹,一个爱静,他真的是一位优雅的文人。我和姑外祖父单处的时候,心里早有准备了,他不可能带我去骑碰碰车,也不会给我去玩动物园,他会给我一本书看。他说看书是最好玩的事,书里面什么都有。他拿出一大沓书,一本本介绍,希望我对其中某本书感兴趣。但是,我暑假来杭州是来吃来玩的,不是来看书的呀。我不怕爱说话爱动的人,比如母亲和姑外祖母,但是我对喜欢安静有点严肃的姑外祖父有点怕,觉得他更像一个老师。所以他向我推荐书的时候,我假装也感兴趣,最后选择了《西游记》看。我选《西游记》是因为里面有大量的插图,而且孙悟空猪八戒我本来也喜欢。想不到,我居然慢慢的把《西游记》给看完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读这么厚的文学书,后来我写小说时,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在杭州的那个清凉的夏天。

    读大学后,我对书法更加爱好,过年回来,经常和家人说起在学校里办书法展览的事。姑外祖母听到了,就说:“我上虞有个同学,叫车广荫,我写信给他,然后你去找他。他书法上虞最有名气,你跟他学书法吧。”我点头说好,然后听过就忘记了。我以为像车老这样的大人物,不一定会待见我们后生小子吧。回到学校没多久,母亲就来信了,说你姑外婆已经给你说好了,这个暑假回来你就去找车老师学书法。暑假回来,母亲给了我一封信,这封信是车老写给姑外祖母的,答应我去找他。姑外祖母为了叫我放心,直接把这封信寄回来了,叫我拿着这封信去找车老。那是1993年夏,我第一次走进文联大院。在主席办公室,车老问我想学什么字体,我说学篆书,并把学校里的篆书习作拿出来给车老看。车老看了后,连说好好,然后马上写了张条子,叫我带上去小越中学找吕万玖老师。他说篆书上虞吕万玖写得最好,你找他去吧。我说好的,接了条子便出来。我最终没有去找吕万玖老师,因为我放假他也放假,找不到人。


    姑外祖母这个知识分子,是非常接地气的,她没有固然的清高,而是把人情世故考虑得很周到。要不是她戴了副眼镜,在蔡林村里,一样的土话,一样的拉家常,一样的到处是认识的人,多年不生分,几乎和普通老太分辨不出来。她骨子里的家乡情怀和兄弟情谊,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我感觉到她每年在老家过年,比在杭州生活更加开心。她经常拉着我问东问西,成绩怎么样,工作怎么样,对象找了哇,孩子多大了。我这个满身陋习的人,在她眼里,处处是好的,我有错误,她就跟人解释我也有冤屈的地方。我跟我母亲吵架,她当面说我母亲脾气爆,背地里跟我说:“你妈这辈子不容易,很苦,你要体谅她。”姑外祖母保护我母亲是保护得很紧的,记得一次,我母亲和我外公吵起来了,她为了保护我母亲,直接和她最尊敬的“二哥”翻脸。我成家后,我母亲跟我聊过一次天,她说:“你姑外婆没有女儿,以后她生病了,我一定要去杭州照顾的,她万一不行了,我也是要去给她送终的。”当时我不以为然,觉得大家都身体好着呢,凭空说什么丧气话,我当时还讽刺她是越剧看多了吧。现在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个话题居然即成事实。

    姑外祖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她内心的刚毅程度丝毫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四个兄弟中,除了老大早逝,她关系最好的就是我外公她的“二哥”了。每次过年回来,她就住二哥家,把二哥家当作大本营,然后一户一户的去走亲戚。他二哥家,本来是不发达相对没落的一系,也是因为这位“名人妹妹”的存在,每年的过年,成了最热闹的一户。我从来没有见过姑外祖母流泪,唯一的一次,2002年六月某天清晨,当殡仪馆的车子到来,工作人员把我外公从冰棺材里取出来,装进铁盒子里的当口,她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来,叫了几声“二哥”,眼泪哗啦啦流了出来。

    我桌上放着一本书,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原谅我的懒惰,这本书放了一星期还没有拆封去看,但是在这本书买来之前,我已经了解书中大概的意思。薛定谔对基因、生命、量子、非连续性(不确定性)、自由意志等等有划时代的见解,也许我通读后也不一定能懂。我之所以提到这本书和这个人,是因为我企图通过他的理论来“挽救一些将要冲淡的东西”,我对姑外祖母,包括我外公以及更多的先逝者的追忆,要像量子纠缠那样生生不息,要像消灭时间那样画面般存在。在我这个年龄段,比以往任何时期都需要亲情给我鼓励和关怀,一段亲情如果真的失去,那么对我构成的打击是无限的。如果我在此基础上能够理智并且坚信能够护持好每一段亲情,我将会非常坚强的面对将来我父母和其他亲人的一切,并在此经历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的姑外祖母,一个长工和佣人的女儿,一个经历了中国大半个世纪历史风云的知识分子,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永辞”,依然能够成为我的荣光。

    姑外祖母,我还会再来看您!

    安息,我的姑外祖母。安息,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和所有已逝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