嵊州市公安局交警大队 邢增尧
在绵延不绝的历史长河中,神州大地涌现了不知凡几的俊彦英豪,闪跃在中华世纪坛的文化巨星就有四十人。其中长眠在越地青山绿水间以超人风骨盖世才华彪炳史册的王羲之,不仅是越地人们的骄傲,更是高山仰止的偶像。
东晋时期,中华文化的太空升起了一颗璀璨的巨星——王羲之。他的盖世才华和鬼斧神工般的妙艺不仅倾倒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而成为民族的骄傲,也震铄了一衣带水的友邦东瀛,奉为圣人。我在引以为豪之时又不由思忖:是其高洁的人品陶冶了他的书艺抑或是他登峰造极的书艺抬高了他的人品;是个人修炼所致抑或是时代风尚使然?对王羲之来说,举足轻重的究竟是政治生涯还是书法艺术?
在我脑际首先刻下王羲之印记的是家住西郊乌漆大台门时节。说是乌漆其实徒有虚名,老态龙钟的台门乌漆早已剥落殆尽;大倒是真的,里面挨挨挤挤足有五六户人家,日出日落相见,锅盆瓢碗相闻,热闹得紧。
那时,最疼我的要数与我家比肩而居的王婶。每当放学回家,王婶总会拉住我的小手,塞给我薄荷糖什么的。一天,她和家母聊天,得知我读书经年竟未拜过王羲之,不由嗔怪莫名:“哎呀呀,难怪阿尧的字歪歪扭扭的,不拜书圣,哪行!”于是,古道热肠的王婶毛遂自荐,陪同我和母亲前往她的娘家金庭,拜谒她的先祖——王羲之在天之灵。
出嵊城东行50余里便是金庭,山门前,传为王羲之手植的数株千年古樟巍然耸立,虬枝擎天,浓荫匝地。山门左侧为“晋王右军墓道”石牌坊,是清道光年间浙江学政吴钟骏题写。太师椅般的王羲之墓坐落在山腰。墓前,大明弘治年间重立的“晋王右军墓”碑穆然伫立。王婶点燃香烛,袅袅青烟遂与历史的故事幽幽衔结……
时光永是流逝,往昔的足迹早被岁月的风雨洗涤净尽,进驻心田的是东晋名仕王羲之。他是以全新的楷书使我们啧啧称羡的。如果说名家钟繇的楷书常含隶书笔意,王字则隶意全无。王羲之的字骨力雄健自然天成,体态妍美而粉黛无施,姿仪清雅而庄矜严肃,法度谨严而从容衍裕……有“常人莫之能学”之势。故时至今日,叹谓王字可望而不可及的依然数不胜数。
王羲之出道走的是从政之路。
自古以来,大凡有志的文人学士都视仕途为进身的阶梯,视济世安民为做人的基准:司马迁、杜甫、白居易……王羲之也不例外。他不管朝野如何腐朽晦暗,上司如何行强相欺,始终不改行善政、为循吏的初衷。
据《晋书》记载,王羲之仕途坎坷。咸和四年六月,王羲之首仕临川太守。小小临川郡,辖县仅十,民八千五百户,不过一地瘠民稀之郡,绝非王羲之所能施展抱负,可他并不因此就敷衍塞责,而是“循名责实,虚伪不齿”,不仅斗胆抵制上司刘胤的强征硬索,还直言极谏,险因触犯权贵而遭杀身之祸。
我时时思忖:王羲之其实是不用冒恁大的风险的。当时的政坛,凡郡守、县令无不以“服食”、“清谈”、饮酒遨游为时尚,政务尽可由下属处置,谁想过问,反有被讥为俗人之虞。因此,王羲之纵然“隆中高卧”不闻不问,亦不会有非议。我难以洞明,王羲之以南渡第一高门的属身放任穷乡僻壤的感触,他又是如何摒弃心中的怅惘勉力负起为民请命的使命,从而显露出不仅“骨鲠”却有“鉴裁”的品行。
成帝咸康五年,偏安江南的小朝廷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公元339年,酣睡在“卧榻”之旁的后赵突然发难。东晋重镇邾城陷落。阵亡将士六千余人,居民被掠近万,汉水以东,尽是绝望的呻吟和声嘶力竭的呼号。面对败局,征西将军、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的庚亮痛心疾首:悔不听羲之之言,致有今日惨祸。
背晦颟顸的朝臣有的是,后果也可想而知,但此事却非同小可,黎民百姓的栋折榱崩毋须多言,社稷的陵替方是可怕的祸胎。
庚亮的叹悔是有道理的。
早在公元334年,庚亮屯兵邾城意欲北举时,王羲之即犯颜直谏:邾城外接群夷,内无所倚……可惜忠言逆耳。
仕途的厄运对文人学士来说似乎特别钟情,无论贾谊、嵇康,还是李贺、张九龄……概莫能外。离开庚亮的王羲之显示了一个政治家兼艺术家独有的容止。他一面殚精竭虑寻绎实现夙愿的奥秘,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一面笃行不倦苦学名家书艺,博采众长,以有限的形态表现无限的意蕴,未敢有丝毫懈怠。
我时时思忖:王羲之若只痴宦海不及其余,或“备精诸体”却不锐意创新,那末,有“天下第一行书”之誉的《兰亭集序》还能有这样水灵鲜活么?书圣的桂冠就更是个未知数了!
王羲之本是史不绝书的人,这下显现了过人的才能,不久就奉诏加宁远将军,领江州刺史。从初始的穷郡太守、征西幕僚一跃为领十余郡的州刺史,可谓重任之兆。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赴任不过年余,王羲之又因不愿为虎作伥祸害子民而“花事泯灭”。待至永和六年方东山再起,受任会稽内史。此时,王羲之的仕途也走到了尽头。他终于无法与唯官为上的胥吏相抗衡。事实上,这亦与王羲之济世安民的宗旨相悖。唯官为上,对济世安民之说自不屑一顾;或为求官运亨通,蒙上忧国忧民面纱的也并非俱无;也有趋向极端,衍生出诸如秦桧般狗苟之徒。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我无意标榜人品,也无意标榜文品。可是,在漫长的人类的文明史中,文如其人,亦云字如其人、风骨即人早经验证。我不时思忖,俞万春的笔端为何流不出《水浒传》,更不可能喷薄出“宁溘死以流亡兮……”的惊天地、泣鬼神般诗文,他若置身屈原的境地,迈的将是迥然不同的步履。
书法是始于汉末、三国时期的一门独特的艺术。它不像摄影那样易于窥察作者的用心。它的特色是含蓄和蕴藉,一个人的性格、人品、学养、艺术理想和时代风貌无不有机地融溶在“点、横、撇、捺……”诸般符号中。王羲之以他高澍的操履,姿媚流便的书体完美了古代“字如其人”的艺术思想,也造就了他在书法的历史上继往开来、集其大成的书圣地位。
王羲之在心底烙定了济世安民的印记。我时时揣摩他屈就征西幕僚时的心绪。那时,境外强敌觊觎,境内财力空虚,庚亮若能纳羲之之忠谏,熟习战阵、备齐资用而后举,击败后赵光复祖业并非没有可能。果能如此,号称中兴然而僻处江东一隅的朝廷无疑将揭开辉煌的一页。王羲之实是有功之臣。可他依然未能坐定江州刺史的交椅,上了辞官之章。按理,教训屡屡,他该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图个自慰,然他仍然说,不!我大脑的荧光屏常常浮现如是镜头:云海如墨,风声如涛,参天大树下,一风流倜傥儒生仰首问天:新月,你在哪里?
芽儿般的新月仿佛冒出了地平线,穆帝时,王羲之有幸出任会稽内史,然而,宦海茫茫,梦般的月华转瞬即逝。为临川太守时的上司刘胤早已自食恶果,而现任的上司王述却比刘胤不知厉害多少。他先是对王羲之优礼有加,后终于逮到了机会:王羲之忧国忧民而为朝野传诵的《上会稽王笺》触着了会稽王的痛处,会稽王震怒了!
王述横眉剑出鞘。
这是把杀人不见血的隐形剑。
王述的儿子坦之携着攻无不克的“红包”上路了。我猜想,见了会稽王,坦之自会悲天悯人地告上一状:尊敬的殿下,王羲之真是太那个了!什么伍员之忧、倒悬之急,分明是以下犯上居心叵测……烈火烹油,会稽王不由七窃生烟、须眉倒竖:罢了罢了!
东晋王朝在成帝时就多日薄西山的征兆,后赵南侵一役,使东晋王朝原本羸弱的身子又挨了一记闷心拳,用气息奄奄来描述似乎有点过分,可也相去不远。穆帝时,更是民穷财竭灾祸连连。永和五年、六年,江左洪灾,接着又是大旱,王羲之屡屡“开仓赈贷”以救民命。王述却让人四出造谣。说什么灾情本轻,王羲之这开仓赈济是故意收买民心啦,王羲之屡屡上书是变相诽谤朝廷啦,不一而足,连王羲之工书之誉也成了哗众取宠的代词。着意加工的谣言直把京城炒得沸反盈天。
面对乌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王羲之再也不能拄笏看山了。他开始强慑心神,郑重揭开心灵深处的覆盖,检点自己从政以来亦断亦续的轨迹,或愉悦,或烦闷,或惆怅,或伤心……然无论如何总没有忘却济世安民的重任,可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然今日为何竟要受制于小人呢?为的是功成名遂吗?自己早就可应王导的举荐出任吏部尚书,要是那样,现在自己就不是区区郡守了,自己是为了作人的准则啊!王羲之觉得从政若梦,这梦无论怎样绵长,总是要醒来,今生今世,纵然朝廷再诏,也不再出仕了!
王羲之找到了通往内心深处的道路,毅然决然去父母墓前“告慰先灵”,然后交卸郡篆,在众多耆老士庶的送行中移居蕺山别业。未几,又仰慕剡县(今之浙江省嵊州市)秀山丽水,踏衰草,穿疏林,赴金庭定居,在绵长的时光中用书画疗自己的伤口,在前行中终老余生。
王羲之一生仕途艰难竭蹶,最后宁可辞官也不变志从俗,力求品格的完美。这于封建时代的一个文人学士来说,实使人钦敬有加。撤出历史的隧洞,聚焦五光十色的现实,如是风范亦属鲜见。而今,盈满我们眼眸的,在权势和红唇绿酒中寻求满足和实在的情景使人疏忘了精神的斑斓。当然,这仅仅是时代马拉松跑中的一种姿式,用不着杞人忧天。
行文至此,我篇首所需之标准答案似乎仍是有影无形。王羲之跻身政坛,追求的是济世安民。他作出了努力,更以自己的实践在人生之路上书写了凝重的一笔。但是,在广袤而绵长的政坛的百花园中,他的政绩之花毕竟不是最绚烂的。而他的书法艺术呢?《别传》赞他“千变万化,得之神功”;唐太宗李世民誉他的字“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梁武帝萧衍更说王书“字势雄健,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王羲之,中华民族的一座齐天丰碑。
王羲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